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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有点不符合常理。当然，不符合常理的事很多。
乡长外出学习半月，乡里发生了预想不到的两件大事：
一是横岭村20万元公路项目卡壳；
二是横岭村伍支书落选。
书记已调出几月，乡长就书记乡长两个职务一肩挑。这两件大事是常务副乡长老刘在手机里给乡长汇报的。手机信号差，断断续续，原因听不太清 ，大体是：伍支书落选与公路款卡壳有关。
学毕，乡长从省外往回赶，刚到县城，便发觉街头巷尾到处在议论着一条新闻。乡长一下就明白了公路款卡壳的原因——石局长东窗事发，各种项目，封存冻结，待查。
但是，这与伍支书何干？
外出学习时，乡长是放心放意走的，老伍支书是不会落选的，老伍支书是会连任的。横岭村是个穷村。村里穷，穷得无一分积累；群众穷，穷得盐巴钱也焦人。但老伍支书从前年就瞄准了道道，逼着有条件的都种烤烟，不种的收回土地。有些蛮，不蛮不行。初时，日娘声满坡满岭；末了，摸着花花的钱眯眼咧嘴点头。老伍支书口啤霍地升了几多。
村民们手头有点钱，日子松展点儿，就山里山外看了点世界，知道些穷的根根在哪，富的来路在哪。就大胆想那条路。老伍支书也在想。以前不敢想，说起粑粑要米做哩。现在敢了，往上跑的路费有了哩，请人吃顿饭的小钱有了哩，更重要的是有个肯搞事的乡长哩。那路费工夫，要从一壁岩岩过，穿村心，六七里，两头接国道省道。许多县乡的车辆抄近路要从这儿过。闭目一想，中巴车大货车小轿车没日没夜过，村心有个站……横岭村就有奔头了，不焦富不起来。
老伍支书摸了底，村民愿凑一两万，愿投劳。请人估算过，缺20来万元。
横岭村三千多号人巴望着。众望所归。如果这时横岭村有个人站出来反对此事，那么，这个人就会被赶出村。
老伍支书没为这么大的事缠过官，只听说若不理睬，打被包跟着吃跟着睡是个办法。还没试试睬不睬，老伍支书就打了被包准备直接下山，找乡长找县长，是死了决心的，但这时乡长来了。乡长说我早就想过这事，现在是时候了，我先来摸个谱谱，好找上面。
乡长就缠上了管项目的石局长。
乡长自有办法，当然不会象老伍支书打被包。
一切都顺顺的。三天后，石局长说事情已经搞定，20万。
说定了的，按手续程序，一星期内立即把启动资金打进乡财政帐户，由刘副乡长立即组织实施。那天，乡长是兴奋着离开乡里外出学习的。
可是，这款卡壳与老伍支书无关嘛。乡长纳闷得很。
就找来刘副乡长，问伍支书落选原因。
刘副乡长说，那天我心里十拿九稳，也就没说哪样引导的话，可全村几十个党员齐刷刷不选老伍，老伍首先就进不得支委了，就冰汤了。
乡长说，落就落了，不可改变，我只想知道落选原因。刘副乡长就仰着头回忆那天几个新老党员暗里对他说的大实话。
说老伍思想不解放，人家外面实行解放思想哩。这还是老邓公叫做的哩。
说老伍不会拍乡长，乡长在村里吃饭都是自己掏钱，就别说送乡长哪样了。
说不出点血，就想要钱修路，这年头哪有这种办事的？那20万不冰汤才有鬼呢，……太不开放了！
说我们是代表全村民意的……民意就是意思。
原因明白了。这就是民意？这就是横岭村的意思？但“吃饭掏钱”让乡长还懵着。为 了横岭村能尽快赶上来，乡长没少往村里跑。有一次，村里面几个干部车过去转过来，老是觉得对不起乡长，就东凑西凑，买了只鸡背着乡长杀了。乡长见鸡都 熟了，就什么也不说再说，饭后掏钱要付，同老伍支书推来挡去一番后，被老伍支书气汹汹一把扔进火坑里，乡长眼疾脚快，一飞腿把钱从红红的火子上踢出来，看着老伍支书湿湿的双眼，乡长只好把钱收回，说好好好，我不付，但以后不准杀鸡之类，象以往一样青蓝白菜，小瓜豇豆，霉豆腐拌辣子，包谷花下酒哪样不好吃？……
……可咋说我吃饭是自己掏钱呢？乡长想，这里头必有道道儿。
乡长决定到横岭村一趟，顺便交待些事。
次日一大早，乡长穿上下组鞋（解放鞋之类，走山路不伤脚 ），一人朝横岭村方向急急走去。
近两个小时，乡长来到了老伍支书家。
坐下后，老伍支书第一句话就问，公路款还有望不？唉，石局长咋就着了呢？乡长说，这个过后说，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想了解群众咋说我在村里吃饭是自己掏钱呢？这虽不是哪样坏事，但怪得很呢。
几根粗老的手指在花白的头发里一捞一捞的，老伍支书似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出 了事情的原尾。
老伍支书把乡长近年来在村里吃的饭折成钱，并扩大化，叫村会计在前面这期村务公开栏上列表公开出去，并注明都是乡长自己掏的钱。目的是想让这事儿传出去，传到县里，传到州里，那么，乡长在肯为群众办实事的基础上，就有升上去的可能。他识些字，说乡里发到村里的有本《党风廉政》里面写的有个县长就是这样当上去的。乡长若升了县长，横岭村凭老关系，往后要项目要发展就好办了。他说他不可能把这个想法说白出去，而公路款正巧卡在这当口上，结果群众就认为……。他说现在的群众还真的不象以前了，思想好象是反过来想的，事情有点不好整。
乡长听了，沉下脸说，群众这种想法是被一些贪官逼歪了的，我们群众的真实想法不是这样。乡长而后又笑笑说，你原来是想让我当县长哦，没那命。
老伍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当面说你好，群众也这么看。
乡长说，好了，不说了，我到罗秋生家去看看。
罗秋生是新选上的支部书记。
老伍支书说，我在家也没事，陪你去。老伍支书已年近60，这次落选虽感到群众误解了他，但他心宁意静，坦然如水，觉得让年轻些的人来干更成，村里能人也多，但大多到外面打工去了，秋生接班，也是个合适的人。
秋生是个见就笑、干事见果的女干部。她乡里乡外，县里县外到处是熟人。从早些年开始，常 见她不是提就是扛地往外送特产，结果是小孩全有了工作，家里檐前屋后是一圈圈一群群家畜家禽，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见是些戴眼镜扎领带挺肚子有模有样的人。村民们开始时有些瞧不起她那巴结样，后来看法就变了，好些人家孩子考试、工作安排之类，不得不上门请她往上联络，她也肯帮，且很少落空。
乡长和老伍支书刚登上秋生家门口的阶梯，秋生便笑哈哈迎了出来 。
握手递烟倒茶。
火锅兔子肉端了上来。
乡长惊讶说，你咋这么快……
秋生说，你们不来我自己也要吃，哈哈哈……不好意思……实说吧，一早我在那边山闲转，顺便看看那股水能不能搞成村里自来水，突然见你从 这边过，就晓得你要到伍支书家，就马上回来杀只兔子，我正准备去接你们哩……讲良心话，乡长为我们村费了不少心血，伍支书这些年来为大伙办了不少好事，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今天，我以个人名誉代表全村请你们一顿，真的是不好意思……来，开动。
就开动吃起来。
席间，秋生谈了横岭村发展的种种想法，特别提到了公路款和自来水的事。对自来水工程，他提出许多想法，包括如何跑资金问题，末了，问乡长是不是可行？乡长想了想，说要注意，思想解放要注意，不要理解错……当然，有些事不搞也会把事情坏掉。乡长说到这里，问秋生水利局熟不熟，秋生说不太熟。停了一会，秋生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说，现熟透也不成问题。
乡长对秋生早有了解。秋生上任支书，乡长曾在心里评判，这时乡长就分成两个乡长了。一个乡长说，行，是个人才；另一个乡长说，不行，怕是要出事。两个乡长合一后，说，要注意引导。
乡长有一点很明确：横岭村一个腔喊出来的声音，是一种曲解和无可奈何。
这顿饭吃得很长。结束后两位新老支书把乡长一直送到大秋关垭口上。春日的阳光暖暖地从西边斜斜地照过来，坡们的东面在壮美的天宇下飘着一些雾霾，让人在巨大的愉悦中夹杂了些许的不快。
过了一月，乡里又发生了两件预想不到的大事：
一是横岭村20万公路款硬硬地敲定了，且第一批款子已到位；
二是横岭村罗秋生作为女支书，嫖娼被罚5000元，县委责令乡里免其党支部书记职务。
事情来了个大翻转。经查，石局长东窗无事，项目款帐水清米白。石局长无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横岭村拨款修路。
石局长东窗的确无事。
一个瞄准了石局长位置且十分有希望坐上去的人，可能是等不及了，就想当然地胡乱地捅了他一刀，默倒能流大血，却一滴也不见。
纪检监察的人按举报信有眉有眼的线索明查暗访，半点可疑墨迹也没有，家中的存折和现金加起来还不到三万元，这点钱当然是能说明白的。
这让举报者十二分的惊讶——现在的要害部门居然还有这种头儿?
石局长一点也不在乎这一刀,甚至还有点感谢这一刀,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这个管火的局长一定有一大笔见不得天的黑钱。
平常闲谈时，有些朋友建议他修幢别墅享用享用，又穿针引线提到人家外国人如何如何洗钱之类。石局长只是笑笑，在这方面什么也不说。他知道说没钱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石局长有时也觉得自己太不合群了。但他仍死死地掌着心中的舵。
他算过一笔账，他今年45岁，年薪9万多元，起马还可活30年，30年就是270万以上，心中那舵不注意歪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败露了，一切的一切都得完蛋。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在乡镇当过几年乡长，特别理解乡镇工作的难度，特别理解乡镇长的难处，说白了，乡镇长就是个为了那方土地上的群众而用自己的脸去热某些人的屁股的角儿。曾经，他为了乡里 的发展而饱偿过求人的滋味。老实说，这么多年来，他面对全县二十多个乡镇的项目 ，只要他手一松，上百万的黑钱是轻而易举的，但他没有这样，顶天就是顿把饭，按计划该给能给的项目就给去了，没有让乡长书记们晚上白天转着求。这，我们可以从那天他把乡长叫到县城后窥见一斑。
那天是星期六，石局长自己开着车在城南一个路口等乡长。他趁乡长没来，长久地在返光镜里看自己，看着看着就笑了。他不象有些电视电影里或者小说描写的局长那样胖嘟嘟的，他高而薄，比他的司机要瘦得多。他正在对着自己笑的时候，乡长来了。乡长是坐中巴车来的，一下车就钻进了石局长的车。石局长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丁巴巴地望着前方。
石局长车过脸来问，车呢？
乡长说，卖了。
咋卖了？
乡长摸摸后脑，说，为这20万，前面你们垫去了两万元活动费咋办？乡里没钱，就把车卖了，总不能让你们单位倒贴黄瓜二条吧？再说也要感谢你一点，我知道你不要，但这次你必须收。
石局长立刻马下脸说，你别害人，我这届就要满了，你别害我栽，你硬要给我，我就把这20万咔嚓收回，我说到做到，我就把这20万放到大河乡去。他斜了乡长一眼后说，至于花去了的那两万活动费，就从这辆车上出，我们有两辆车，这辆我已经卖了，明天人家就来开走。……你大个乡长当起，没车你咋跑工作？回去后商量重新买辆好点的吉普车跑路，不够同我讲，我会在原则内想法给你挤点的，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从修路款中挤来补，一分也不能。这20万我马上先划出5万作为启动资金给你们……走，钓鱼去，松松脑壳……
乡长那天硬是想哭得很，是高兴的想哭。乡长同石局长在香带河边钓鱼的时候心情无比的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乡长接到了县委办的电话，那就是横岭村罗秋生支书出事了。
你可能不相信，会有女性嫖娼的事。
但是，许多现实会让你目瞪口呆，会颠覆人的三观。
秋生支书新官上任，她为了村的发展，利用自己的外交特长，在跑自来水资金过程中，不惜用自家卖畜禽的钱，硬是诓住了水利局局长洪高，但两人在邻县泡小姐、泡男人时，不幸被捉拿。洪局长说情只说了自己，说不下秋生支书。秋生支书因带的钱已基本放完，没有5000元人家不放人。县里通知乡长带5000元去领自己的人，并责令乡党委免其支部书记职务。
两件事传到横岭村时，有些枝节已曲直互变，甚至移花接木。横岭村村民们说，愿意凑足5000元给秋生支书，5000元算哪样？20万啦！不是秋生支书那只兔子，不是秋生支书请那个领导唱卡拉OK进窑子花5000元，这路要等到石头开花马生角才能修啊！……
那天，乡长是黎明时分出发去接人的，当太阳刚开始鲜亮地照着大地的时候，就到达了目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