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毛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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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连着谎言
简历上，王朋奕是一名JAVA开发工程师，在山西某科技有限公司工作一年，参与了两个项目系统的程序开发，一个是网络商城，一个是线上医疗门诊。白色长桌对面的人问他，“你负责的都是后端，和前端怎么对接的？”
他穿着新买的白色短袖、黑色速干裤，在桌子底下来回地搓手，时间好像空白了5秒。之后半个多小时里，面试官揪住这一年的工作经历来回问——前后端对接遇到什么问题？后端和前端要求不相符会怎么办……
IT培训班的就业老师教过他一套话术，比如简历写的公司真实地址在哪儿，怎么坐地铁上班的，沿路有什么风景和特色。还有一套面试题库，包括“高频常用面试题”“面试现场的场景题”，时间从2017年到2022年。
王朋奕又自己补充了些：公司规模，就说自己记不清了；部门规模，就说11个人——5个后端，3个前端，1个UI，1个测试，还有1个产品经理；项目细节，具体到这个接口的代码是怎么写的。他记得老师最后忠告：和面试官争论起来，就说明你大概率有戏；要是被问住，千万不要不说话。
可在眼前的白炽灯下，王朋奕用力地想，也“编不出来”，只能回上一个尴尬的微笑。他毕竟只是今年的应届生，在山西一所二本学校读计算机专业，没有实习过，更没有所谓的一年工作经历。这是他第一次面试。
▲图 /视觉中国
今年二月，他报了中公教育的这个“优就业”培训班，宣传里说“以学员就业为目的，优质就业为宗旨”。等到临近培训期满，一位面相严肃的女老师走进课堂，传授“就业技巧”，他才知道，“优质就业”就是“专科改成本科，每个人包装一年到三年的工作经验”。
最后，老师把这家规模不大的外包公司发在群里，他就去了。老师说：“把面试官哄开心了，肯定就没问题……他们也不一定懂，只要你自信，他就不知道你说的是假的。”王朋奕性格腼腆，自认为不太会撒谎，上学时偷偷去网吧，借口是“去同学家玩”，拙劣到常常被父亲拆穿。但就业这事，他觉得“撒谎是正常的”“所有人都这样做”，而且听起来操作简单。
他原本想在山西老家工作，但IT行业都在一线城市。投简历时，他全投在北京，把学校里锻炼的哑铃也寄过去，还想寄家里的山地自行车，因为运费太贵才没折腾。起初，他选那些只招本科、月薪8000-10000元的公司，不考虑双休，简历里突出自己“服从领导安排，具有一定的抗压能力”，觉得已经在放低要求。
第一次失败后，他去就业平台上海量沟通，方向不变，最低工资压缩到四五千，只获得两个面试机会。第二次的面试公司更小，也是个外包，他也被打得猝不及防。面试官这次问会计应届生面试技巧，能不能提供离职证明？他想着机构能搞定，硬着头皮说“可以”，最后也没了下文。
一个谎言要用更多谎言去圆，他明白了这种滋味。第三次是视频面试，工作经历的部分顺利混过去，但被追问理论性内容，如数据结构、算法分析、编译原理，他又卡住了。就业老师警告过，不要拿练手的项目填简历，面试官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培训机构的杰作，但他只会撒这种“诚实的谎言”。
也有人能因此上了岸。去年10月，就在这次出事的西安“千峰教育”结束培训后，陈桐花了一个月找到工作——一家大型外包公司的西安分公司，月薪1万3。也是同样的谎言，她在简历里包装了3年IT工作经验。
不同的是，她27岁，不是应届生，做过两年教培老师。教培倒了，她算是跑得快的那批人。去IT培训班，是想“转码”，那时她听培训班宣传，这行岗位缺口很大，“不到半年，就可以学到一个新东西，还可以成为饭碗，就会心动”。
这是值得写在机构就业报告里的成功案例。然而进入公司后，她接到的第一个项目看起来很简单，按照工作三年的“人设”，她应该半天就能解决，但她连图库都看不懂，最后劳烦组长亲自上手。
现在问起那个简单的项目，她不知道怎么描述，只记得“好像把按钮改成什么”“在页面上改动什么东西”。最后，她把项目拿回到培训机构求助，老师试了半天也没写出代码。质疑声开始围攻她：你之前是干什么的？你真的有干过这个行业吗？你会写react吗？
“不包装就找不到工作”
郊区一幢公寓里，晚上10点晚自习结束，教室的灯常常亮到0点。班里40多人有一半以上是应届生，王朋奕是最后走的5个人之一。
跟市面上的IT就业培训班差不多，以他学的JAVA为例，每天9点上课，先学基础知识，然后讲数据库、服务器，再讲框架，最后一阶段上手做项目。费用也差不多，王朋奕交了2万，学5个月。
同班学员来自各地，老师上完课就走，他们还要继续“卷”。王朋奕寝室有个学员专科学历，以前在工地搬砖，问起为什么来培训，他信誓旦旦“我来北京就是挣钱的”，每天最早出门最晚回寝，周末也不睡懒觉。
培训班的宣传中，“保就业”有巨大吸引力。王朋奕的一位同专业同学说，在IT行业，除了实习，基本不会招应届生。他自己也看到，前一届许多学长学姐毕业后直接转行了。报个培训班，相当于“有了兜底的依靠”。至少不用像有位学长，“沦落”到去工地工作。他听说校招工资只有6000元左右，培训班出来走社招，薪资1万2以上，能高一倍。
王朋奕付出了比大学更多的努力。他把知识点都背下来，自己解析消化训练的项目，晚上打游戏的时间也贡献给了学习。“当时的想法就是，未来可期了。”
▲刚去大城市时，王朋奕在天桥拍下的街景。图 /讲述者供图
培训最后阶段，项目老师说得更直接了，“不包装就找不到工作。”王朋奕起初有一些怀疑，他之前的印象都是，专科挺好找工作，觉得自己是本科，应该更不用包装。后来，同桌、室友也开始这样讲。“乌鸦的世界里想做白天鹅是有罪的。”王朋奕意识到自己开始“融入这一片乌鸦”。
2019年填高考志愿时，他对专业没想法，做下井工和家庭主妇的父母也提不出意见。但父母舍得投资，找了一位老师做咨询，花了至少1000块。他喜欢去网吧打英雄联盟，说那就报计算机吧。咨询老师认可了，“这个专业前景比较好”。最后，他报了8个计算机专业相关的专业。
他家在山西大同一个矿区，父母40多岁才生了他。姐姐大他十五六岁，大专学历，在工厂打工。父母希望他考个本科，从四年级上补习班，一节100块，起初是数英，后来加上物化生，直到高考结束。姐姐从未上过培训班，父母觉得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
他努力考到班级前十名，他们要让他考第一。他感到压力，就去网吧宣泄，父亲总会抓到他，当众打他头。他说母亲则像怨妇，因为丢钥匙一类小事，会拿擀面杖追着他打，甚至往他脸上吐唾沫。
高考完的暑假，父母开始催他奔向考研。他的大学同学里，60-70%也都选择考研。但他厌倦了学习，工作意味着逃出成绩体系会计应届生面试技巧，也逃离家庭，他设想过一个人在大城市，有多么自由。他渴望一份“坐办公室捣鼓代码，不用阿谀奉承，工作环境单纯”的工作，觉得程序员刚好契合。
“包装完了，就很好找工作了。”王朋奕信了这话。最后三页纸的简历，“包装”的工作经历占了一页多。王朋奕花了一周左右修改：“工作经历”不敢写三年，只写一年；老师原本让搜网上的项目腾挪进去，他觉得不保险，还是放上机构教的两个项目。“项目职责”修改得最多，一些显得太简单的，如登录注册之类的，删去。太难的，防止被问住，也要删去。
7月中旬，寝室里那个专科学员提早找工作，每天回来都发愁。他沟通了不少公司，没有几个面试机会。那时，培训机构老师的口吻也变了，“你们也知道现在前景不好……”王朋奕抱着一点希望说服自己——自己是本科，总会比专科的要好一点吧。
结果，第一次面试结束的那天，他记得是下午将近5点，8月初的太阳正是炙烈。他刚走下楼，躲在楼宇阴影中，感觉前方马路的强光一下刺来，眼前白茫茫一片，他有点恍惚，身心俱疲。那种无力感贯穿了之后投简历、面试、被刷的每个时刻。
今年的文字游戏
不少学员带着对大城市的向往。一位河南学生原本已经在一家公司实习一年，有转正的机会，还是去了上海的一所培训机构。“回家工作会被村里老太婆嚼舌根，说你没出息，还会被拉去相亲……”他知道表姐的一个朋友，靠着培训班进入IT行业，如今已经买房买车。他也想复制这样的路径，拼命地学，在培训班成绩排名前五。他找了4个月工作，用假简历沟通了大量的公司，没获得一个面试机会。
在今年的就业压力下，找工作时，培训班都在“卷”。机构里和王朋奕同班的程超，在平台上沟通了3000多家公司，一个月得到10个面试机会，比其他人都多。八月底，在一家小型外包公司，他从早上10点半面到下午4点半。第二天，HR告知他面试通过，在安排他的项目组和薪资。这很值得骄傲，那时培训班还没有人找到工作。
第三天早上还有一场面试，他随便对付了。但中午他再给上家HR发消息，直到晚上也没收到回信。那天，程超在教室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下午。他想挤进一线城市的IT行业，因为薪资高，待遇好。有天，一个月薪2000元的公司回复了他，他觉得“在侮辱我”，质问对方，“每个月2000，我在大城市怎么活？”
市场捕捉了这个焦虑。程超和王朋奕来自同一个大学，都选择了“优就业”培训班。这是和学校合作的实训基地。王朋奕事后回想，那几乎是陷入一场“美梦”中。培训班的墙上挂着和他们学校领导的合照，以及就业率90%、100%的优秀毕业班。承诺包住宿，意味着“一条心好好学就行”。师资力量都是“有大厂经验的老师，北京入职的”。
▲培训机构近两年的“优秀毕业班”展示。图 /讲述者供图
汪翰在IT培训行业工作8年。他透露，强调职业技术的专业都会有培训班，除了IT，还有会计、传媒，以及一些工科专业。“培训班的存在，是为了弥补高校教育与行业之间的鸿沟，一般采取‘校企合作’的方式，从专科、二本学校招生。也有投广告营销的方式，例如做百度搜索数据提高曝光度。一些机构甚至会去农村地区招人，招收一些考不上大学的中专生。”
王朋奕最关心的是，“就业安排怎么来？”招生老师立马打消了他最后的顾虑，“推荐就业，终身推荐”。但培训结束，只是象征性地扔了两三家公司的链接，让学员们自己报名，有一家招的还是数据标注员，类似于工厂的流水线员工。学员们来不及质问，也没空讨要退款，他们几乎都靠着自己的本领在深海中裸泳。
培训班的学费是父母交的钱，相当于王朋奕三个学期的学费，那时父母担心会不会花冤枉钱，他还劝他们宽心，一定能找到工作。这笔钱，他觉得节俭的父母可以用两三年。
他父亲早年做下井工，瓦斯中毒，算工伤，每年获得一点赔偿，后来又去煤矿上打零工，做安全员，也有一点退休金，全家靠着这些钱度日。他们现在60多岁，说不指望他来养老，让他能养活自己就行。第二次面试结束，父亲给他打电话，让他降低期待，“不要着急，慢慢找，不行就回家”。
围城之外，培训机构的招生仍旧火热。西安一个男生记得，千峰教育的招生老师一直和自己聊到晚上10点半，宿舍关门时间。当时，另一个培训机构的招生老师就在门口等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话机会。
“千锋教育、中公教育的‘优就业’，都是IT培训行业比较有名的机构，有的还属于上市公司。”汪翰称，在2016、2017年就业行情好的时候，一个培训班的就业率达到90%不是难事，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学员，机构也会退费。然而在今年，培训机构宣称自己能“保就业”，或展示100%的就业率，更多是一种文字游戏。
一位培训行业博主发贴称，“（数据）要么是去年的，以及年初的，你看到了就业榜单上一线月薪过万，但你看不到更多同学连面试机会都没有……IT培训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诈骗行业。”
最近，还有一种“招转培”的骗局，“以招聘的名义把人吸引过来，接着说你技术不行，我们可以对你做一个培训，你就能就业”。南京一个男生就是“上当”的一员，那家培训机构还提供了《保就业协议书》，承诺三个月内没有就业，可以提供退款。他就走贷款交了学费，一共得还2万4。后来就业不顺，他背着债去自己小区做了保安。
明明没有投简历，王朋奕也会接到号称“先培训再上岗”的电话，不下10个。还有一家培训机构的老师加他，给他发自己这里“真实”的就业信息，薪资全都在1万以上。
“关关难过”
第三次面试，王朋奕本来觉得希望挺大，和面试官聊到了谈薪资的阶段。两三天后，还是得到没通过的消息，之后他基本就是“混日子”。每天中午11点起床，吃个饭，打游戏到凌晨一两点，投个位数的简历。
同寝室专科的学员也渐渐调整期待，最开始说低于10000元肯定不干，后来调整到8000元，一个月后说6000元也行，但也找不到。“未来可期”成了他们寝室里的一个梗，每次说起来，都觉得像一个笑话，现在对未来，只剩下迷茫。
9月初，他坐高铁回家。车窗外，城市的建筑一个个消失不见，大片的平原和荒凉地，许多煤矿都废弃了，老家搞起了环保和旅游。在家里，他是尴尬的存在。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父母的交流只是今天吃什么，或者出门干啥去。
“20多岁了，还在家里边，也不挣钱。”他好像成了只知道吃饭的蛀虫。他不敢和父母正式地谈论在培训班被骗的事，也害怕邻居的寒暄，“现在在干啥”是他最难回答的问题。
“浪费了很多时间和钱，费了很大劲去爬一座山，结果发现山顶的景色远远低于自己的期望。”现在，他又得去爬另一座山了。在“混日子”时，他想起父亲去年转发的一则招聘，军队文职，12月底考试，听说比公务员好考，他开始转战这个赛道。
▲王朋奕备考的书桌。图 /讲述者供图
程序员的工作已经完全被他剔除在外。他能感知到行业的变动，以他想要从事的JAVA工程师为例，它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工程师，“现在有需求的就是高级工程师，初级工程师根本不缺人”。
据汪翰的观察，从2019年开始，企业的需求变了，新增的岗位变少了，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开始卡学历，“专科和二本学生，就业会非常困难。”他提到，去年下半年开始，培训机构的就业率就只能达到30-50%。
一些培训机构“包退费”的承诺也尴尬起来。河南学员去找培训机构理论，起先被来回踢皮球，直到他闹到市场监管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态度，成功讨回5000元——四分之一的学费。
在公司被质疑了两个月后，那个“成功案例”陈桐主动辞职。不敢再做程序员了，她找了一份文员工作，又因为距离太远辞职。她也找培训老师理论，对方又给她推荐了岗位，一看，仍然需要包装三年。气不过，她跑去机构直播间劝人不要上当，没发几条，就被拉黑了。
汪翰说，这两年，培训机构的生源越来越少，宣传的口号就越来越响。如今在社交平台上一搜，全在指责这类机构“诈骗”“骗子”，黑猫平台上也有越来越多的投诉。也衍伸出一种博主，以测评各个地区、各大培训机构为赛道，评论里很多是来自各地“不考研直接工作”的应届生，希望获得避雷的秘籍。
王朋奕和程超的培训班，只有3人找到了工作。一个去了培训机构推荐的公司，工资太低，接手的都是老员工留下的烂摊子，后来辞职。一人包装了两年的面试经历上岸，一人通过亲戚的关系去了小米的外包公司。有10人甚至留级重学。
现在，王朋奕后悔自己错过了校招。他听说，一个成绩中等偏上的同学去了中国联通，他挺羡慕，因为自己成绩和他差不多。但其实，在校招上也没几个找到工作的——他本科的室友，一位考虑去做自媒体，一位决定下半年要把所有考试都考一遍。
今年6月底，忙完毕业事务，培训班课程也快结束时，他还觉得就业很有信心，终于熬出头了。和室友一起拍毕业照，在学校草坪上、校门口开心大笑。那天下午，王朋奕发了朋友圈，配文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现在，他不想看见这条朋友圈。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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