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学硕士程鹏流浪街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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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鹏,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1973年生,东南大学毕业,硕士研究生,未婚。因职场频频受挫而选择流浪街头,人生从未有过“巅峰”。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见陌生人

再次碰到他,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

2019年1月29日,下午6点左右,太阳在西边的山脊上缓慢下沉。我再次来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步。临近春节,很多人离开昆明回老家过年去了,近旁的一所职业院校也早已放假,公园冷冷清清。我顺着公园的步道行走着,傍晚的阳光温熙柔和。

我走得并不快,但还是跟上了前方一位身形魁伟的男士。随意侧身看一眼。这一看让我顿时愣住了——居然是他,真的是他。蓬乱的头发剪成了寸头,污花的脸洗干净了,深棕色外套,蓝色裤子,脚穿一双军绿色“解放鞋”,正悠闲慢步。尽管整个人看起来仍显颓废,但相较早前我见到的他,干净整洁得多,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他鼻梁上的眼镜还是以前那副,模糊的镜片背后,眼神依旧模糊迷离,藏着猜不透的秘密。

“你好,你就是那位……吧?”我很唐突地问。

实际我们并不认识,此前也从未说过一句话。2017年下半年,我时常在清晨来到这个公园,时常见到他,好奇地注视他,但他从未留意过我。那时候,公园里早锻炼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蓬头垢面满身脏污的他,就是个流浪汉,人们对其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就那么时常与之碰面,看他,他竟也像个老友,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他很谦和地咧嘴笑笑,露出缺了个口子的上牙,肯定回答:“是的。”未对陌生人的搭讪表现出半点警惕和防范。他说话不紧不慢,稳重、平和。感觉有些许木讷,迟滞。但他绝非人们日常所见那种目光无神、痴痴癫癫、语无伦次的"傻子"或“疯子”。他身高1米75左右,体型健壮,头发花白如霜。单看外形,很难判断其实际年龄,应介于45至60岁之间。

原以为像他这样的流浪者,总有许多“不能说的秘密”,早已在心里筑起一道坚固的“防护栏”。让我颇为讶异的是,他有一种孩童般的真诚和直率。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都非常认真地回答,没有一点迟疑,也看不出想要掩饰什么。

他的思维和话语是清晰的,至少在我们聊天时是这样。如果说有什么“问题”,应存在于性格方面,我无法探寻的内心深处。他略显自卑,爱低着头,但言语中时时闪现出不凡的智识。很显然,他受过良好教育。现在他是一名流浪者,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他的日子一如平常。昆明春来早,大地万象更新,可他依旧萎靡颓唐。

他的出身、学历、家庭……与他目前的生活状态形成极大反差,让人不解。他激起我更多的好奇,后来又数次找到他。

“这几年说的话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跟你说的多。”春节前的某个下午,一个多小时的长聊后,他如是说。

他说他没有固定朋友,偶尔能一起说话的,多是在公园或老年活动中心碰到的下棋的对手。他棋艺高超,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头儿,常被他杀得七零八落,投子认输大学生职场受挫,那是他最自信最得意的时候。

他也有表达的欲望,但流浪者与普通人之间,终究隔一道藩篱,作为世人眼中失败而落魄的形象,极少有人愿意倾听他们说话;他们也实在没什么人生经验或精彩故事可以与人分享, 他们的人生哲学不为主流人群所理解、接受。 大部分时间,他们自我封闭,自寻其乐,逐渐养成不爱说话的习惯。

“没有人说话,我就跟宇宙交流。”他的QQ昵称为“自然之子”,QQ空间内,偶有照片发布,镜头多半对着天空,辽阔而空虚,将照片放大,能看到不起眼的飞机飞过天际,亦或上午尚未消逝的残月。一些易被“常人”忽视的事物细节,吸引着他专注的目光。

孤寂的流浪者

时间回到2017年,初见他时。

那期间,常见他坐在公园的同一张长椅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似乎较长时间没洗了,戴一副金属框眼镜,身子斜倚在椅背上,低着头,手持一部iPad很专注地不知在看什么。他一直在这张椅子上,很少变换姿势,像谁摆放在椅子上的、一件陈旧的雕塑。只有iPad的扬声器里不断发出嘈杂的声音。他并不关心那些从他身旁走过的人,路人则对其投以异样的目光。

他看起来像个正在深度思考的思想者,身上散发出一种文化人气质,那是褴褛的衣衫掩盖不住的光芒。这必定是个有着特殊经历的流浪者,我心想。

他很知趣地与周围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安然自处。我猜他可能以公园为家,晚上就睡在这张椅子上,不然怎么大清早就出现在这里。只是他去哪里给iPad充电?怎么他手中的iPad时时有电?他在电脑上看什么?

2017年入冬后,包括2018年一整年, 我还是常来这个公园,再没见到过他。昆明有时候也很冷,他怎么捱过冬天,会不会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冻毙于街头。网络上不是偶有这样的“新闻”么。一个流浪者的生死,谁会真正在意。想到这,不由生出几分悲悯来。

“虽然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 人类可以搭乘太空船到月球,但却没办法看穿每个人心里的宇宙。 ”

这是电影《大佛普拉斯》中的一句旁白。2018年,我在看这部电影时,又想起曾在公园见到的“他”,竟一时分不清是电影还是现实。他还好吗?

《大佛普拉斯》中有也个名叫释迦的流浪儿,“3年前来到这个村里”,住在一个废弃的海防哨所内,像谜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就连他唯一的朋友、捡破烂的肚财, 也只知道他要听着海浪的声音才能入睡。

离周围人很远,离“世界”很近

他仍然活得好好的,状态还更好了。让人感到欣慰。

他的上衣口袋内,有个声音在絮絮叨叨说话,说的是英文。他说那是BBC广播,手机播放的。现在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听BBC,了解世界各地的人在干什么,保持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并学英文。

“美国指控华为偷窃竞争对手测试手机的机器人技术;委内瑞拉反对派要进行自由选举,马杜罗把反对派领导人的财产冻结了;沙特每年有几百个女人往外跑,因为那儿很不自由,她们在哪儿居住、学习和旅游,都要征得父亲、丈夫、兄弟甚至儿子的同意;最近澳大利亚有的地方很热,气温达到50℃,某地启用了一座2011年建成的海水淡化厂……”

他离周围人很远,离“世界”却很近。

“听BBC始于大学期间,”他说,“最近几年听得比较多,用心听的时间,也有一万个小时了。”以前用收音机听,2015年花2000多块买了一部iPad mini,2017年在这个公园听了大半年,固定坐同一张椅子,因为那里可以蹭到某个单位的免费Wi-Fi。

今年9月3号,他在租住的房里睡觉,有人撬锁进来偷走了他的iPad、 一张西南林大的饭卡和一张公交卡,还将他的裤子扔到窗户外。iPad已值不了几个钱,却是“家徒四壁”的他最贵重的物件。

现在他用来听广播的华为手机,是捡来的。

可能BBC官方也想象不到,在中国西南高原,一座叫昆明的城市,有个忠实的流浪听者,不分白天黑夜听着他们的广播,像依赖粮食、空气和水。

他在昆明主城西北部岗头山下的村子里租有一间房子,但只要夜间不太冷,风不大,他更喜欢呆在公园,“躺着或坐着听,夜间听更安静,更爽,听进去了,也感觉不到冷。就像跳交谊舞,人少时,更能沉浸在音乐里。”

天晴时,他就到户外找个地方躺着晒太阳,“拼命”吸收热量。他说自己夜间睡觉打鼾比较厉害,睡眠质量差,白天反而睡得更好。睡着时,广播也不曾关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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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言英语听力水平“已经像听母语一样,比很多英语专业的人都好。”90年代初在南京上大学时,他经常跑到图书馆阅读英文报纸。那是他英语长足进步的时期。

“也不是所有单词都认识,刚开始也是连猜带蒙,但语言是有逻辑的,可以通过说话的逻辑和环境来判断词意,只要你认真,专心进入,跟谈恋爱一样,心里就装着她,带着好奇心,都能学好。”

2017年,我们“相遇”那一阵,他过得比较窘迫,身体也不大好,高血压,经常头晕,想到孤身在外境遇难测,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加强了英文学习。大半年时间,每天起早摸黑,就为听BBC。

“那时候脸比较花,也懒得洗衣服。”他说,某次,他到四十三医院旁的一家理发店理发,老板直言不讳地怼他:“你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

终于有人愿意当他的面说出这3个字,此前旁人都只用目光表达差不多的含义。他知道流浪汉意味着什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流浪汉,毕竟他还租有一间房子,每天仍在努力学习,形象也没那么糟糕。他认为自己只是选择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理发店老板就像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他没觉得尊严扫地,没感到不快,而是接受了自己“的确像个流浪汉”这个新的事实,向老板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很对。”

没有“巅峰”的人生

“我的英语很快就能发挥作用。”他说,希望未来可以找到一份与此相关的工作,不过他也坦陈,自己早已对工作失去兴趣,十几年没上班了。

“上班时经被公司开除,或者公司找各种理由延长我的试用期,觉得不太公平,就自己辞职不干了,后来慢慢对工作失去兴趣。”

在公司需懂得跟人打交道,处理好人际关系,但他“不谙世事”,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搞定领导。离开学校走入社会,他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深圳宏碁电脑公司,干了两年。

2003年,他读硕士时的同学、才刚进入腾讯公司的丁珂,想把他介绍到腾讯,但他未通过面试。“那时腾讯规模还不大,当时我进去的话,干到现在,也算个元老了。”而丁珂,现在是腾讯副总裁。

深圳4年,而后厦门4年,北京、天津等地,他也待过,许多同学和老师都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的人生却一直在下滑,从未有过“巅峰”。30岁以后,再没做过一份稳定一年以上的工作,渐渐已无力养活自己。他曾在厦门捡瓶子卖,弟弟知道后十分震惊恼火:你一个研究生,去跟捡瓶子的人竞争,还要不要一点脸面?此后,他再没捡了,靠家人接济度日。

2009年,他回内蒙考了个造价工程师证,证押在舅舅的造价工程师事务所,舅舅每年给他一点生活费。近两年这笔钱没了,弟弟和母亲接着供养他。母亲是事业单位退休职工,弟弟是普通职员,收入并不高。

“不工作最大的损失是失去自由,没有工作,就没有钱,不能吃想吃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他说,至今他从未正儿八经谈过一场恋爱,尚未将婚姻问题纳入议事日程。“这些年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不到1万元。”

他不喜欢与人交往,认为“交往不是必须的,还不如听BBC。”甚至与家人相处他也感觉到困难,“包括我弟我妈,有时候我几个意思,他们一个意思也理解不了。”

我更愿意相信,他所谓的“不喜欢与人交往”,实则是失去了“交往的自由”,现实将他牢牢挤压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

2014年,大学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他是班上失联的两名同学之一,同学们找他,破费了些周折,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参加,但同学给他寄来一件聚会纪念T恤。他加进了班级微信群,极少在群里说话。

去年9月,iPad丢失,家人联系不上他,着急了,母亲和二弟从内蒙跑来昆明,找到他。10月份他们去了阿联酋和塞尔维亚,玩了一二十天。他记得在迪拜和贝尔格莱德的所有旅行细节,包括哪顿饭吃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为此津津乐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新鲜刺激。

旅行回来,他回了一趟内蒙,但只在家中短时停留,春节前,又一路坐着火车回到昆明。“我对过年没什么概念。”他说,他对所有节假日都没有概念,他生命中没有一个需要特别庆祝或纪念的日子。

但有时他也会在节日中感到孤寂。

“除夕夜,9点多钟,我从龙江公园坐公交车回住处,从上车到下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车上就只有我一个乘客,气氛跟往常很不一样,突然感觉有些落寞。”一个人回到冷清的出租屋,外面鞭炮声不断,空中不时腾起焰火,吵得他无法入睡,故乡的一些节日片段,在他脑际闪过。他记得小时候他和弟弟跑几公里远去看元宵灯会的情景:“街上挂满了灯笼,还有很多人在踩高跷。”

青春的鹅蛋

他叫程鹏,生于1973年,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未婚,兄弟4人中排行老大,父亲以“鹏”为其起名,寄寓了殷切期望。

“两岁就能背诵卖炭翁、石壕吏,数学物理早早就入门了。”他对自己的智商极为自信。

1990年高考,偏科的他,靠数学物理取得的高分,超过重点线,考入东南大学运用物理系,1994年本科毕业,考取甘肃工业大学(现兰州理工大学)自动控制专业硕士研究生。在兰州读研期间,发生了一件对他影响至深的事:滑冰时将左脚摔伤,休学了一段时间,拖到1998年才毕业。至今他左脚裸处仍可见醒目的锯齿状疤痕。

硕士毕业后他跑到深圳谋职,发展得并不顺。工作上处处碰壁,增加了他的的挫败感,他变得有些消沉。

“身体总感觉不爽,对工作没兴趣。”他说,更多问题来自性格方面,他自卑,散漫,想法独特,融不进人群。后来长期工作不稳定,四处流浪,风餐露宿,身体和精神状态愈趋下滑。

“我跟我妈我弟说,我10多年身体不好的原因,可能就是没有工作,没有性生活。如果有正常的工作和性生活,肯定对生活充满希望,给哪个老板干或者自己当老板都会很努力:早上太阳出来了,迎着太阳出门,去做一些事,见几个客户,见见女人。身体不是特别舒服,这个欲望就很低。”

他在网上查到鼾症严重的原因:性欲减退,体重增加,返流性食道炎。这些症状他都符合。

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取得了较高的学历,但他后来的人生,恐怕并非父亲所期待的“成果”。至今既没“立业”,也未成家。

“我不是特别迫切的需要成家,结婚也可,不结也可。”他说。他的一个弟弟,2005年去了美国,走时也说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婚姻需要物质条件,他没钱没工作,看不见未来,看起来有些“无能为力”了。

他说自己从未正式恋爱过,只在初三和大学期间暗恋过两名女生。

关于青春和爱情,他也有着美好记忆。大学期间,某次生日,班上一名来自广东的女生送给他一枚煮熟的鹅蛋,大大的,他舍不得吃,带在身边珍藏了十几年,即便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许多东西丢失,这枚鹅蛋都一直在。

后来鹅蛋还是在他离开厦门时弄丢了。

“当时这名女生应该是喜欢我(也可能是一种错觉),记得有一次到郊外玩,她说能不能挽着我的手,我说可以。我们正走着,看到其他同学,我把她的手甩开了。当时我暗恋着班上另一名女生。”

他们班总共也就两名女生。

多年以后,已40多岁,落魄的他,在昆明的某个公园内,想起给这名广东女同学打个电话,欲讲讲关于鹅蛋的故事,但电话拨通后两人没说几句就中断了,“可能是信号不好吧。”他说。

故事终究没有讲完。

怨念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父亲,即便提到,也带着怨言,他不喜欢回家,对家人言语冷淡,似有解不开的心结缠绕,让他无法释怀。

“回去,没啥意义呀,家里没什么东西吸引我,我父母整天愁眉苦脸的。”他也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平时都是弟弟通过QQ联系他,“打电话?那不是浪费时间吗?我听听BBC还能有所长进。”

都说子不嫌母丑,他却“不介意”拿父母的长相说事,“我爸丑,我妈长得也不行。我小时候也长得丑,越大越好看,我们长得比他们强一些。这就是进化。”

说到父亲,他难有一句赞誉之词,甚至表现出怨恨的情绪,“他是个极度自卑的人。”

他说:“我爸老家山西忻县,还没出生他爸就死了,母亲后来改嫁,他从小没什么温暖,上高小就住校,什么都靠他自己,后来通过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工作,找到我妈结婚。”

“小时候,我父母关系不好,天天吵架,我爸不舒服就打我,我是兄长,别的都太小,他就爱打我。若不是要吃饭,早就出去流浪去了。”自信心被挫伤,他也曾像父亲一样自卑,长大后,才觉得自卑没用,人都要靠自己,“要活得有温度。”

“父母关系是否影响到你们后来的婚恋观?”

“肯定会有一些,但我弟是怎么想我,没有具体聊过。”

童年阴影,及放不下的怨念,必然一定程度影响他的性格。他像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见亲人模糊的轮廓。

我说想写写他,他说可以,但当我提出想跟他家人联系时,他有些为难了,这是少有的会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我没再勉强。

我还是走不进他心里的宇宙。

但他总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真实到你会为自己怀疑他的念头感到愧疚。

2月28日晚,我有点强人所难地一定要去他的住处看看,实为解开心中的某些疑惑。当疑问得到证实,我顿感面红耳热。某一刻,他给我带来极大的心灵震动,他的内心比许多鄙夷他的路人的内心纯净。

因为一无所有,他并不担心失去什么,反而过得安然自在。他也不需要掩饰什么,没有那么多谎言。他并不在意旁人的冷眼和非议,认为“那是他们自己累。”

夜宴

2月28日晚,7点多钟,日新路龙江公园。夜幕笼罩,树影稠密。江边的一块空地上,响起绵软的舞曲,都是流行于八九十年代的歌,譬如《十五的月亮》,《呼伦贝尔大草原》,好像还有邓丽君的。

一二十名男男女女,在乐曲声中翩然起舞。男的多半五六十岁,女的稍年轻一些,但也在四五十岁之间,大约都是空虚之人。他们勾肩搭背地跳着,轻声耳语着,沉醉在绵软的音乐与朦胧的夜色中。空气有些暧昧。那些业已消失于时代和街角的歌舞厅,竟在公园的空地上得到异化延续。

“交谊舞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音乐和性。”程鹏站在舞场外围,阐述他对交谊舞的理解。或许别人并不这么看。

音乐一直在单调地重复,但他听得入迷。他说音乐和舞蹈是相通的,理解了音乐大学生职场受挫,舞自然跳得好。“为什么许多人尤其女人,跳舞时身体总是特别僵硬,因为她们心里想着别的东西,没有音乐。”

对音乐更深层次的理解,让他练就了傲视“群芳”的娴熟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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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交谊舞,是他融入群体,接触异性最适当的场合。他跳舞时欢颜笑语,脚步轻灵,特别像个常人。尽管多数时间他只是站在舞场边静静的看,静静的听,但他不会错过这一场场令他心醉神迷的“夜宴”,每晚7点半开始9点半结束,他雷打不动地看完。

曲终人散,他能赶上最后一趟110路公交车,从城市的西南部,赶回城市的西北部。路上车水马龙,车窗外霓虹闪烁,街面行人匆匆,楼宇内万家灯火。那是他“看不见的城市”。

中途需在篆塘转乘K2路公交。在站台等车时,旁人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反倒落落大方,表情平静。他说他已经习惯了,普通人看他不正常,他看普通人同样不正常。

“很多人崇拜金钱却对知识和技能不重视,天天混日子,把大好的时间浪费掉。我这样天天学习,琢磨物理啦,外语啦,还算上进的。我的问题是太不实际,没有自己养活自己,到现在还靠老妈管着。一个人要有物质基础才能发展,我没有做到。”

在普吉下车,还要步行一两公里才能到达岗头山下他租住的村子。这里是城市的最边缘。他没有选择灯光明亮的大路,而是走入一条水渠边的黢黑小路,路旁是田园,有一些看不清的蔬菜在生长,能闻到泥土的味道,深蓝的天空下,山峦的暗影谜一般沉默。多少个夜晚,他就在这条水渠边独自行走,目光穿过深邃的黑夜,看见繁星点点。

他租住在一栋农民出租房的一楼,10来平米的房间,200块一个月,里面是不忍直视的乱,显示他生活自理能力欠缺,难怪他晚上睡眠不好,更喜欢白天到公园“补觉”。公园里任何一块草地,任何一张凳子,椅子,都比这儿舒适得多。坚持拥有一个固定的住处,许是源于对“家”的执念吧。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菜地。他说,能一眼看到菜地是他选择租住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他喜欢开阔的地方,喜欢阿联酋沙漠腹地的开阔,喜欢厦门岛四面环海的开阔,喜欢锡林郭勒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开阔。若不是爱跳舞爱下棋,他可能会去乡下住。

然而他的生存空间竟是如此狭窄。

(程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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