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赶不上老板的一句话」;「我们公司是个大家庭,大家一起努力,不要计较这么多」——如果你对这些话并不感到陌生,那么有可能职场冷暴力就在你身边。
职场冷暴力这个词并不新鲜,它是由家庭冷暴力衍生而来,形容人们在职场上遭受的精神挤压。中国台湾台大医院精神医学部的主治医师、阳明大学脑科学博士林煜轩,一直在研究职场冷暴力。他拥有多年在企业工作的经验,这个春天,他将自己在职场中经历的、遇见的「烂人烂事」分门别类、深度解析,集结成新书《职场冷暴力》。
林煜轩希望读者从书中得到疗愈,明白冷暴力如同癌症扩散、蔓延,身为小职员要想办法调适、应对,身为领导要从自己能改变的地方开始改变。
采访|罗芊
编辑|刘斌
《人物》:你怎么会想到做「职场冷暴力」这方面的研究?
林煜轩:一个是因为我以前就做过一些职场过劳的研究,还有一个是我在跨国药厂工作期间,有一天,一位同事问我,「你是精神科医师,搞定人际关系,应该特别有一套吧?」这个提醒了我,让我比较留心观察职场中的交往,往来的信息、沟通的习惯,能保留的我都会截图存档,或者自己记下来,分门别类去分析。
《人物》:在你看来,什么样的行为是比较严重的职场冷暴力?
林煜轩:我把职场冷暴力分成三种不同阶段,一种是简单粗暴直接的,还有一种是暗中玩弄制度的,第三种是所谓的无形运用,就是洗脑、控制别人思想这一种,我个人觉得最后一种是最严重的。
举一个事例,一家公司高管经过一个死对头的办公室,就只讲了一句话,「这个人的办公室怎么还在这里」,之后就有人写黑函,举报这位「死对头」骚扰下属、贪污公款之类的,我觉得这种是最严重的一种冷暴力。
《人物》:你觉得思想上的、无形之中的冷暴力是最严重的?
林煜轩:没错,因为一个人不用说出明确的指令,就可以达到目的了,说明从上到下都已经统一了。
《人物》:你在书里提到,职场冷暴力的根源是人格的缺陷,你也将一些容易造成职场冷暴力的人格分成了6类,可以说说这个分类方法吗?
林煜轩:一般大家做人格分析,可能会将人分为4种人格特质:狮子、猫头鹰、孔雀、无尾熊。因为我是精神科医师,我们评断一个人格的缺陷会有10种分类,因为里面有4种在我们的职场上是不常见的,所以我们保留了6种,分别是反社会人格、自恋型人格、戏剧型人格、强迫型人格、依赖型人格以及畏避型人格。
《人物》:讲到反社会人格这块儿,我看你提到了一个统计数据,说最常出现反社会人格的前五名是公司负责人、律师、记者、业务员和外科医师。可以说说这个统计吗?
林煜轩:这个统计我是从日本教科书里看到的,我觉得这也非常符合我在职场中的观察。我们思考一下反社会人格的本质是什么,「冷静」、「冷血」。讲到反社会人格,我们会觉得它好像是比较容易会犯错、犯法的,这是从犯罪学的角度来看。但是实际上你如果从比较中性的角度去想,为什么是公司负责人或者老板、记者有这种人格特质,因为这些职业通常都是很冷静的,比较不会紧张的。
像你可能很关心记者,其实记者常常要去一些很血腥的现场,或者是很让人震惊讶异的现场,你能够在这样的现场,继续做客观翔实的报道,我相信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像外科医师也一样,很多人看到血会昏倒,但是他们一刀切下去或者说血喷出来,他还在判断大出血的位置是哪里,从哪边去止血。这样一想其实就非常好理解了。
《人物》:自恋型人格有个典型特征就是「玻璃心」,你是如何理解「职场玻璃心」的?
林煜轩:玻璃心,就是很容易受伤,心就像是玻璃做的一样。自恋型的人格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他们通常对于人性的敏感度都非常强,我在这里面要把它分成是狂妄型和胆小型。狂妄型自恋人格是,你没有给我很好的特权,没有给我特别的对待,我就会非常生气。玻璃心属于胆小型自恋人格,心理学有个描述「玻璃心」的专有名词,叫做「自恋创伤」(narcissistic injury),有可能你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被他们过度敏感地解读成对他们的不在乎、不尊重,甚至不屑。
《人物》:那么畏避型人格一般有什么特征?
林煜轩:简单来讲,他们就是「推拖闪躲飘」。「推」就是把领导交办的事情推给别人;「拖」就是把很快就能完成的事情拖很久;「闪」就是在忙碌时候闪边,让别人都不知道在哪里;「躲」就是别人要找他做事时躲起来;「飘」就更好笑了,别人在做事,他在旁边飘来飘去装忙。
《人物》:你提倡的理念是,「上班好同事、下班不认识」,在你的工作过程中你会和同事成为好朋友吗?
林煜轩:不会。像台湾比较流行的交往方式是加Facebook,我通常都是结束职场关系,比如说我从这家公司到下一家公司之后,我才会把对方加上好友。像line这种工具,我就会把它定位成工作时使用。我觉得和你的同事的关系越简单越好,如果说你们又是同事,但是私底下又是好朋友,有时候会有公私不分的现象出现,也比较容易会被对方用私人的情感进行情感勒索。
《人物》:你提到职场很重要的一点是沟通,需要有沟通的艺术,比如不要用陈词滥调的「辛苦啦」来夸赞别人,你比较理想化的职场沟通是什么样的?
林煜轩:我觉得有些口头禅比如说「辛苦啦」,讲久了会觉得有点虚伪。我不确定在大陆大家听到时的语境是怎么样,就台湾而言,讲「辛苦啦」这句话是非常普遍的。我们的长辈、前辈会讲这句话,同辈现在也常常会讲这句话,这句话就没有任何的意思,就像打招呼说「你好」一样。
我觉得让人家能听进去的称赞是要针对某些具体的事实来给予赞美,比如说你今天安排会议流程,有人说,「因为有你的精心安排,这场会议进行得非常的顺,大家讨论非常的热烈」,类似这样具体的称赞,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比较好的称赞方式。
《人物》:还是要真诚一点,不喜欢那种虚假的夸赞是吗?
林煜轩:对。我个人觉得真诚的称赞是需要练习的职场中性表达,特别是东方社会的教养方式,从小我们的父母或者师长都在批评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希望我们做得更好。从小到大我们比较少被其他人真诚地指出你哪一点做得非常好,真诚地称赞你。
像我自己的观察,台湾的服务业常常接到一些负向反馈,我们很少看到人们去反映这家餐厅吃得很饱、菜色很别致、吃得很舒服。
所以我觉得在职场上也需要练习,在要求别人改进缺点的同时,其实也可以发现对方,你的下属或者你的客户,他什么事情做得很好。练习去给别人正向或负向的反馈,这两者同样重要。
《人物》:在职场中让人感觉受挤压的,除了同事、领导的人格特质,还有许多职场固有的问题。比如你观察到,有些公司存在「员工要等老板下班之后才敢下班」的文化,你是如何看待它的?
林煜轩:其实也要从两个面向来看,是老板是很斤斤计较的这一种人?还是说有时候其实老板并没有说一定要比我晚下班,但如果你比老板还要早离开,其他的同事会对你报以异样的眼光。如果是前一种的话,是领导自己的问题。如果是后一种的话,这样的文化是畸形的,整个公司已经集体被洗脑了,好像提早离开公司,成为一个不敬业、不努力的象征。
我也蛮好奇的,像这样的问题在大陆也很多吗?
《人物》:还挺常见的,尤其是现在互联网公司加班文化还挺严重的。
林煜轩:这是因为在大陆大家很崇尚要在哪家大企业留下来吗?还是说某些行业大概率都是这样的情况?
《人物》:是行业的问题。
林煜轩: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行业都是这样的一个形态,大家不得不屈服在这个形态之下,这就是我觉得最困难的部分。
我自己是一个医师,我很关心健康的状态。我们医院遇到过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他对我讲过这么一句话,他在年轻的时候是拿身体来换一切,现在他年长了是拿一切来换身体,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一句话。
《人物》:当我们遇到这种行业之中的问题时,要怎么做呢?
林煜轩:我们遇到职场上的困扰,比如冷暴力或者别的,很多问题都是非常难解决的。是不是只要遇到就应该要辞职?我认为其实还是有很多机会的,我觉得第一步可能要想你在这个公司里面站在怎么样的位置,如果你是一个领导,你自己就可以开始做一些改变,如果说是最基层的员工,遇到的问题是单一主管的问题的话,应该要在第一时间、黄金时间内来做所谓的组织动员。
《人物》:你的意思是不只是普通员工要去了解职场冷暴力,领导也需要去明白,然后双方都做出一些尝试和改变。
林煜轩:对,因为我这本书主要的读者可能还是在公司里最基层的员工。我记得有一个手机大厂的资深主管是一个女性,她就是对下面的实习生很不好,利用他们、然后窃取他们的智慧结晶这样子,最后这个女性被实习生扳倒了。
我想用这个例子其实是想表达,这位女性主管一直以来都是用很简单粗暴的方式在控制她的下属,她过去很多年在这家公司活得好好的,但是今天她被这些实习生扳倒。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10年前、20年前大家都更愿意选择隐忍不发的方式,但现在我们接受的教育,我们接触的互联网工具很发达,我们有更好的机会去反抗这种简单粗暴的压制,我们可以用串联的方式,举出非常多的证据来把她扳倒。
所以我倒还是比较乐观的。当然对于已经蔓延到整个公司体制,或者说已经没有办法回转的情况下,就再另说了。
《人物》:如果已经蔓延到整个公司体制,或者说已经没有办法回转的情况下,我们要怎么办?
林煜轩:如果是这样的情况职场中性表达,其实几乎是没有救了,没办法处理了。因为我本身也是一个医师,我们都知道医师遇到最难的病症就是癌症,因为癌症它会侵袭,它会扩散,当你遇到这种状况的时候是最难处理的。我觉得职场冷暴力到某种程度,就像癌症一样,非常难缠、非常难解决。
《人物》:就是说我们得去分析,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可以改变的局面还是无法改变的局面。
林煜轩:是的,就像之前印度圣雄甘地说的,「没有邪恶的个人,只有邪恶的制度」,但是我们其实常常看到的是,一个好的人,他在邪恶的制度之下,也会变成一个扭曲的人。
所以刚刚讲的问题其实有可能是人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制度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只是个人的问题,其实相对来说还比较好处理,因为你只要处理那个人就可以了,但是如果那个人他已经带领整个公司整个行业的一群人变成这样的时候,那就变得非常难处理。
《人物》:你在书籍末尾谈到了尾牙表演,说一家公司五星的尾牙表演是「好好抽奖、吃顿饭、省时省力省表演」,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是经历过比较不开心的尾牙吗?
林煜轩:应该不止一次,以台湾的现况来说,从十年前开始尾牙的表演就变成一年比一年还要更夸张。我自己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带领一个实验室,我的尾牙表演就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我在尾牙的时候,一定会选上班中午的时间,不会占用大家晚上的时间来办聚餐,而且我的尾牙一定不会有任何的表演,每个员工我都包一个小红包给他们。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可以从自己开始做起的,听起来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些小细节,但是我相信这样的小细节其实意义挺大的。
《人物》:你说的这个意义挺大指的是?
林煜轩:为什么我会把尾牙表演放在职场冷暴力的一个指标里面,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人愿意表演,表演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费时间的事情,像我之前待过的单位里面,尾牙表演前一两个月,很多人下班都必须要留下练舞唱歌。
比如说我之前待过的一个单位,这个单位里面所有年资3年以下的人要表演,那么3年以上的资深员工就在旁边说风凉话,说你刚进来公司应该要表现好一点,尾牙就是一个同乐会,表演一下并没有什么。
其实你从这一件事情都可以看得到,如果这个公司的尾牙是用这样的态度——资深的老鸟欺负新晋的菜鸟,那你可想而知当领导交代一个任务下来的时候,一定也是放任让下面人去厮杀,让下面人去推脱,这些责任、这些最重要的环节都交给菜鸟来扛。
所以我觉得一场尾牙看到的不止是尾牙的痛苦,也可以从这里面知道这家公司权力运作是怎么样的。
《人物》:你指出的很多情况我都觉得似曾相识,但如果不是你的研究直接点出来这些问题,我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抵触情绪。看了你的研究之后,才觉得好像自己某一部分受到了侵犯。
林煜轩:没错,所以这就是我提到的职场冷暴力,它给你的感觉有点像所谓的温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觉中挤压你。本来可能是一家公司这样,后来变成很多公司这样,再后来变成整个大环境都习惯了,默认了,这种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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